文
張侘
年,北京的一个下午。
“冯裤子”一如既往像个小弟一样,站在西厢房的堂屋里,等待着午睡中的王朔。
他来找王朔,是想再求个剧本。
此前,他已经靠当王朔“捧哏”,得了不少好处。先是在《编辑部的故事》里当上了编剧,后又靠改编王朔小说《你不是一个俗人》拍了部电影。
尝到甜头的小冯,巴不得把自个绑到王朔裤腰带上,让朔哥带着自己分分钟走向人生巅峰。
可小冯把王朔当大哥,王朔只把小冯当狗仔。
睡得迷迷糊糊的王朔,瞅见杵在门外头的“冯裤子”,顺手扔过去一本自己正在看的书,教育道:
“品品。”
小冯毕恭毕敬地打开,“品”得入了定。
那本书,是刘震云写的调查体小说《温故一九四二》。
年4月13日,法国给刘震云颁了个奖,颁奖词里说:
“您的作品在中国读者中取得了巨大成功,并被翻译成二十多种语言,广受国际读者喜爱,您开创了“现实魔幻主义”。”
一说“现实魔幻主义”,很多人会想到莫言,但“现实魔幻主义”实际上是“魔幻现实主义”的一种派生,两者最大的不同是一个以魔幻表现现实,一个是以现实表现魔幻。
刘震云是后者。
事实上,人们真的会常常拿刘震云和莫言说事儿,曾有人说“当代中国写得好的有两个:莫言和刘震云。
一个波诡云谲,一个拍案叫绝。所以,一个是“魔幻现实主义”,一个是“现实魔幻主义”。
当中国大陆上传遍了莫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的消息时,还曾有许多好事者一再打电话给刘震云,问“莫言获奖了,你心情如何?”
刘震云不得不思索了片刻,温吞而打趣地回答道,“我的感觉是,我哥娶了个新嫂子,洞房花烛夜,你们问我的心情,你说我的感觉如何?我只能祝他高兴。”
刘震云曾经说过,“王安忆是我姐,莫言是我哥。他们在我面前是文学前辈。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。”
莫言和刘震云同出农业大省,一个是山东,一个是河南,而他们的相似性也体现在他们的流派上,他们都属于“寻根文学”,抑或“伤痕文学”的代表人物。
与莫言波诡云谲,跌宕起伏的历史重创感不同的是,刘震云更多的是一种“去历史化”的笔触,通过“羊肠小径”似的叙事手段回归乡土生活的本真性,他的《一句顶一万句》以及“故乡系列”表现的再明显不过了。
或许,人们也从他的作品中找到了不似莫言的那种戾气,似乎他的表现更像是一种本性上的狡黠。
在幼年时期,对刘震云影响深刻的有三个人,其中一个是他的外祖母,另外两个,一个是他舅舅,另一个还是他的舅舅。
年,刘震云出生在河南新乡延津县,8个月大的时候,由他姥姥带回王楼乡西老庄村抚养,所以,在刘震云内心里,他始终认为自己的故乡是那个叫做王楼乡西老庄村的地方。
13岁的时候,他那位外号儿叫做“高个儿”的马夫舅舅,一边喂牲口一边问着脏鼻头,楞脑袋的刘震云:“你聪明吗?”
小刘震云不解只是摇摇头,舅舅接着问,“那你觉得你傻吗?”
他回答说,“舅,你看你问我的问题我都能答得上来,咱对话也没啥问题,我觉得我也不算傻。”
高个儿舅舅叹了口气说,“世上最难办的就是你这种不聪明也不傻的人,在这个世上,聪明的人可以过得很幸福,傻的人也可以过得很幸福。以你的情况,估计长大了只能娶一个小寡妇。”
小刘震云很困惑,“为什么我只能娶个小寡妇?”
舅舅说,“你想娶媳妇吗?”
刘震云扭扭捏捏,“舅,我今年13岁,我应该想吗?”
“不想,你才是傻子啊!”
刘震云嘟着嘴说,“我不傻,但我也不想娶小寡妇。”
高个儿舅舅放下草料筐语,侧身重心长地说,“那你也只有走出这个地方,否则,你将来最多也只能像我一样成为一个赶马车的。”
于是,刘震云14岁的时候,虚报了年龄走出了他的故乡,参军去了。
刘震云参军的另一个原因是,当兵可以吃上白面馒头。
刘震云和莫言的童年多少有些相似之处,他们都处在一个充满饥馑的年代和地方。
刘震云服役的地方是甘肃的戈壁滩,但走出家门的他并没有感受到多么的艰苦,照他的话说,至少是比老家强的,“一是能吃上白馍,二是有时间学习,三是要能提干,军装上有四个口袋,这样就好找媳妇了。”
当兵时,刘震云喜欢上了读书,拿到什么读什么,甚至抓住一本不知被谁遗弃的数学书都能看得津津有味,或许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。恢复高考后,刘震云以河南文科状元的头衔,被北京大学中文系录取。
那一年,他的弟弟李晓云也参加了高考,并被西南政法大学录取。
震云爹心想这是祖坟上冒了青烟,总想找人显摆,便揣着两个录取通知书去街上溜达,逢人就喊:“你看这个事可难办嘞!”
人家好奇,问:“怎么了老刘?”
他说,“你得帮我看看,这个录取通知书是不是有问题,北京大学都知道在北京,这个西南政法大学你知道在哪儿吗?西南有多大?真是犯愁呀!”
刘震云的另一个舅舅是个木匠,因小时候得过天花,脸上有麻子,大家都喊他刘麻子。
刘麻子的活做的是十里八村最好的,因此,时间久了,其他的木匠也就做不下去了,就出了那么一个现象,所有的木匠都说刘麻子这个人特别独,所有的顾客都说刘麻子的箱子柜子特别好。
刘震云问他:“舅舅,你的同行说你独,你的顾客说你好,你到底是什么人?”
舅舅说:“别人说你独,和说你好,并不能使你成为好木匠;我能成为好木匠,是因为别人打一个箱子花三天时间,我花六天时间。
你只花六天时间也不是好木匠,我与别的木匠的区别是,我打心眼里喜欢做木匠。我特别喜欢做木匠活刨出的刨子花的味道。”
刘麻子舅舅让刘震云明白了自己究竟应该成为怎样的一个人,他选择成为一名作家,因为刘震云如同木匠喜爱刨花味道一样深爱着文字。
但,令刘震云在文学路上走得更远的,也是对他影响最深的人,是他的外祖母。
身高只有一米五,且终身都是一名地主家长工的外祖母在刘震云眼里,她就是安吉丽娜·茱莉一样的大明星。
刘震云说,她个子只有一米五六,但是我们黄河边三里路长的麦趟子,每次割麦子时她都是“头把镰”。
祖母晚年的时候,刘震云跟她有个炉边谈话。刘震云问他:“你为什么割得比别人快?”
祖母答:“我割得不比任何人快,只是割麦子我一哈下腰,就从来不直腰;因为你直一次腰你就会直十次、二十次;我无非是在别人直腰的工夫我割得比别人快一点。”
接着祖母语重心长地说了句话:我是个笨人啊。”
外祖母与舅舅们的影响是深入骨髓的,故乡对他的影响也是深入骨髓的。
北大毕业时,刘震云有两个选择,一个是去坐办公室,一个是去报社当记者。
刘震云不顾家人反对,去了报社。
他的妻子郭建梅说:“刘震云,血液里都流淌着华北平原农民的情节,爱去菜市场和公园,和修鞋大哥,卖菜大妈聊天就特兴奋。”
刘震云知道自己想着什么,也知道自己在做什么。
报社大院盖楼时,刘震云就经常往工地里钻。
有时候正赶上农民工吃饭,他们一手握着馒头,一手端着白菜豆腐熬菜,刘震云就会上去问:“你们喝啤酒吗?”
他们说,“想喝啊,但是太贵了,省点吧。”
当时的刘震云当然还不是大作家,手头也很局促的他一溜烟儿地跑到冷饮摊,提溜着十几瓶冰镇啤酒就过来了,和他们一起吃,一起喝,一起家长里短。
那段时光以及打小时的厨师梦记忆令他创作出了《我叫刘跃进》。
为了写作,刘震云每天熬夜到凌晨两三点,第二天早上天一亮还要送女儿去托儿所,接着就是去上班,尽管他很辛苦,尽管他是名校毕业,尽管他在报社工作,他投出的稿件还是源源不断被退稿,仅仅是退回的原稿件就有两三个大纸箱了,见他日渐黑瘦,妻子郭建梅心如刀绞,她劝他放弃。
他对妻子说:“你放心吧!我一定成功!”
从年毕业,到他在《人民文学》上发表第一篇《塔铺》他花费了五年时间。
年后,《塔铺》、《新兵连》、《头人》、《单位》、《官场》、《一地鸡毛》、《官人》、《温故一九四二》等等才相继刊出,刘震云终于成为了大作家。
像和他高个儿舅舅说的一样,刘震云真的算不上聪明。
刘震云的创作必须有所依托,像是《塔铺》《新兵连》《单位》《官场》等等,以至《手机》都需要有真实经历,抑或真实的灵感来源才能使得他的文字,他的“刘氏幽默”发挥出来。
就连《我不是潘金莲》以及《一句顶一万句》也是从他的一位名叫“爱国”的故乡老友的婚姻故事中获取灵感的,他的故事因往往取材身边,似乎也必须取材于身边,取材于真实,他的故事才具有绝对的张力。
在一次北大演讲中,刘震云不无赤诚地说:
“有两句话千万不要信:一是,世界上的事是不可以投机的。二是,世界上是没有近路可走的。但我要告诉你们,世界上的事是可以投机的,也有近路可走。靠走近路成功的人,在总人口中起码占80%。但主要的区别是,他们得到的利益只是针对他们自己的。这个民族最不缺的就是聪明人,最缺的就是笨人。”
刘震云确实是那个最缺的笨人。
人们常说刘震云创造了许许多多的小人物,是的这些小人物,很多蝇营狗苟,难登大雅之堂,即使登了大雅之堂,也是《手机》中的严守一。
其实在刘震云眼里他们都是“千面英雄”,刘震云曾说过:世上只有有两本书,一本是书架上的书,一本是人生这本大书。
或许他创造的那些“小人物”没有像曾国藩那样读书万卷,但在人生大书的阅读上,他们很有可能比曾国藩看得更透彻,更有智慧,“小人物”其实也是大人物。
或许,刘震云也并非完人,或许他在缺衣少食的年代和地方里摸爬过,更“懂得”金钱的重要性,他不写伟大的人,但不代表他写的都是猥琐卑鄙卑微。
很大程度上,他只是机智地眼观世俗,却又游走于世俗之间,通常这种世俗没有超越执着和悲壮,但正是这样的去历史化,使得他们即是形式也是内容,这本身就是一种伟大。
这样的角色是《塔铺》中的正国,是《一地鸡毛》中的小林,是《一九四二》中的栓柱,是《我不是潘金莲》中的李雪莲,也是刘震云他自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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